swimming in sky

季林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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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与秋 11-12

11

 

医院里睡的昏天黑地,病号不吃补品也不见客。他甚至没有告诉家人——不想让他们担心,也是为了自己静下来。柳非替他拦了所有要紧的事,难得闲下来的睡眠里,却有不要紧的事入了梦。

 

他是什么时候记住黄少天的?

 

也许是黄少天成名的那部《蓝雨》,彼时他刚被星探挖掘,并不把演戏当什么正经前途考量,交了位年上女友,青春期学会了喝酒、做爱和游戏人生。当年知名影评人纷纷推崇的片子,即使他在深夜场迷迷糊糊睡着了,可女友面对着荧幕上未能善终的悱恻感情泪流满面。他们的爱情自那不久很快凋零了,初恋于刘小别,不过青春期刮过的一阵风。风中沉积下些许沙子石粒,就比如《蓝雨》,眼神快活的少年黄少天,在有风刮过的顶楼享受烟吻之味。

 

还有他去片场接卢瀚文那次……那是他头遭见到黄少天本人。临近考试,他忙着赶回补习老师那里温书,连印象都模模糊糊,唯独记得对方眼睛出奇明亮,少年气鲜然,带着当年身量小小的卢瀚文从身边经过时,语气轻快,满满亲昵和疼爱。这种错综复杂的性情折叠在黄少天一人身上,竟不会觉得违和,反而有种莫名的真实感。

 

这两件事黄少天不知道,因为知道的人也未提起过。刘小别记忆力很好,时常在和人交流时提到陈年往事,并把细节一一道清。如今受回忆所累,他于痛苦中反反复复忆起,可谓是莫大的折磨。闭着眼睛时下定决心慨然面对现实,醒来却一秒钟软下去。助理给他剧本,他才翻看了几眼,就匆匆合上。

 

“他没来看,也没打电话。导演吩咐你好好休息,你多少吃点东西。”自家演员自己心疼,看着刘小别几分自作自受的可怜见儿,薄薄的嘴唇上硬是病累出了一层白皮,柳非独自偷偷抹了几回泪。

 

“他有什么立场来?”刘小别倒没自怨自艾,反而解嘲的笑,“来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。”

 

“又瘦了。”

 

“没胃口,不正好减肥么?”

 

“小脸蜡黄,跟女人来大姨妈似的。”柳非终于松下一口气,跟他笑了,“走廊里听见两个小护士还在议论,说剧组是不是不给你饭吃,你那么好看,惹得少女又爱又怜呢。”

 

“小小姑娘家贫什么嘴,小心你家薄情儿又念叨我带坏你。”刘小别嘴上鸡婆,行动却任由柳非使小性子,“这几天没偷发我照片吧?胡子拉碴的,掉粉。”

 

“怎么没发?迷妹们都心疼着说要去睡你。”

 

“我说我怎么老梦见自己被强奸呢……”刘小别拿起床头的手机看了看日历,“你把我东西带来,我收拾洗漱一下,明天回组过生日。”

 

他也愿意和她闹,柳非看见这才真的放下心来,踟蹰再三,终于告知他:“黄少天明天大概杀青。”

 

“那也正巧,这戏一结,什么都结了。”

 

 

 

人事统筹抱着大束鲜花走过,看见胳膊上包着白纱布的刘小别笑颜灿烂出现在片场,连忙先打了招呼:“别哥儿回来了?伤口好些没有?生日快乐!”

 

刘小别先是道谢,几句客套来去。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起黄少天:“季哥,黄少拍的顺利么?”

 

“顺利,刚刚最后一条也一次过了。状态真的很好。”季哥斜着眼睛抖了个激灵,把花递给刘小别,“你们关系不错,不如待会儿代表剧组把花送给他?”

 

“好啊。”刘小别鬼使神差般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。他一路上脚步都是轻飘飘的,似乎想极力证明什么。譬如他已经放下,或者他们还能做朋友,就仿佛娱乐圈里那些真正的泛泛之交。一群人中,黄少天身影远远的就被望见,不高大,却因让人敬畏的力场卓然。刘小别捧着花束亦步亦趋,愈近愈慌,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。有一瞬间黄少天朝他的方向望去,不知是否看见了他。但刘小别就被这样似有若无地眼神骇到手足无措,心脏甚至能骤停。

 

他输的可是彻底。

 

“小别?”松田导演抬眼便对视了他,顺势在不知不觉中缓解了一丝尴尬。他习惯性推了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,用不熟练的中文祝福道,“生日快乐。”

 

素来动人的楚云秀红唇弯弯,盈盈笑意,捧出一只精巧的淡茶色翻糖蛋糕,上面插着“24”字样的蜡烛,散发出坚果和奶油气。刘小别手中抱着花束,不方便接过,只能先把花放在旁边,刻意垂下了头假装欣赏:“好美,可惜我无福消受了。”

 

她知他的痛苦,于是催促他不要分神:“快吹蜡烛吧。”

 

 

 

分过蛋糕,该是给黄少天饯别。导演先说了几句,日本人擅长客套礼貌,但不免真情流露。黄少天性格外向,也并没有传言中那样杯妖魔化的古怪脾气,倒是顺手在剧组揽走一片好评。刘小别捧着鲜花,暗暗地嫉妒起黄少天,他是那样顺利的获得自己所想之物。他似乎有了理由去摧毁他、报复他、与他玉石俱焚……但那太不值得了,毕竟他们几乎好好拍完了整部电影,是时候杀回战场、各自迎敌。

 

“去吧,小别。”季哥看火候已到,叮嘱说,“黄少一定会很感动的。”

 

刘小别面无波澜,心中狂涌暗流。他抬起眼睛,而黄少天正好把视线落在他贴着纱布的手臂,这视线过于胶着,大概已经停留了很久,好比凤凰栖于梧桐般安静幽僻。刘小别带着不安沉溺了几秒,不清楚他是否需要自己的回应。

 

但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回应,他面对未了的余情时心太软,而心软是最无益的情绪。

 

“黄少,恭喜杀青。”

 

鲜花馥郁散发在两人之间,甚至遮住了两人的香水气。他们离得很近。黄少天试图在对方沉静的眼睛中看出什么,一无所获,刘小别漆黑的眼珠子甚至没有转动,深幽幽地如同潭水千尺,潭底怕是砭骨寒冷。他的眼睛从不会笑,但偶尔会迸发出漂亮的火焰,闪烁着粒粒刺眼的光芒,黄少天享受过这双眼睛因自己而产生的不同,情感的特权能给人以居高临下的优越感。如今他知道自己的冷漠大概是让他绝望了,只能挑肥拣瘦地说:“谢谢,祝你生日快乐。”

 

旁人嫌这分别的气氛太过冷淡了,便各自起哄起来,有喊“亲一个”也有喊“抱一个”的。黄少天没看刘小别,用了瞬间把身边低眉顺眼的男孩揽进怀里。他用了十分气力,只是非常单纯地怕人就推开他跑了,出乎他意料的是,刘小别未反抗,甚至伸出双手回拥过去。

 

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他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,连指尖也开始变得僵硬。

 

刘小别把眼睛埋在黄少天的肩头,鼻息扑在黄少天的一侧锁骨,不疾不徐的绵长呼吸几乎要把那具躯体融化,只留下一颗尚在跳动着的心:“不要道歉,只是演戏。”

 

 

 

夕阳西下,浓云被残金点缀,多出几分妩媚的玫瑰色泽。黄少天想,他终究还是像角色里那个不忠不贞的厨子一样逃脱了。

 

楚云秀从怔忪在原地的他身边走过,不知是眼尖,还是有什么用心:“黄少天,你的肩膀怎么湿了?”

 

 

 

 

12

 

 

《春与秋》在黄少天离开后十天正式杀青。导演带领制作组赶回日本加班等出成片,刘小别被放了个半月的长假,丝毫水分不掺,他择近游山玩水一番,然后便是应接不暇的通告。

 

秋天过得飞快,这一冬风雪犹大,隔不了几日,京城就得白茫茫一回。

 

临近春节,被飘飘荡荡的雪花渲染得年意甚重。王杰希整年只能闲下来几日,为了热络感情,也为心静一静,便请后辈们到清僻处看戏。他小时候资质过人,规规矩矩跟着良师学了几年武生,却被阴差阳错地被星探挖去演了电影,自此一发不可收拾。如今基本功全废,望着戏台上年轻演员们唱念做打,他不由得叹了口气,伸手去拾瓜果盘里的点心。

 

后排坐着刘小别,他眼见师兄的神态似悲似喜,一时不能琢磨。卢瀚文在他一侧,手指轻敲圈椅边缘,眼神紧紧盯着小花旦华彩异常的戏服,看似专注其实是在发呆。他有三年没回国,归家没多久便从广州风尘仆仆赶来,说是来找刘小别叙旧,可年轻人所到之处皆是欢愉,不懂晓风残月,又有何旧可叙?刘小别猜出了他七七八八的心思,碍于两人十几年的感情并不戳穿,只管趁着假期陪着这个弟弟装傻疯玩,今天王杰希请客,他也稍作请示就把小孩带了过来。

 

“好听吗?”刘小别递过去一个剥好的砂糖橘。

 

“蛮好蛮好,我这是第一次听戏,还不大懂。”卢瀚文微微偏头,满口吞下,真情实感地回答。他在英国求学几年,吃了不少暗黑料理,个儿却因受了资本主义的雨露滋润而长得飞快。刚满十八的少年人,竟然已经比刘小别高了小半头,脸上的婴儿肥慢慢脱去,独留下明晰俊秀的五官。远离了娱乐圈的纷扰庸俗,本就天生灵气的他,笑起来更有几分明月入怀的干净意味。

 

刘小别盯久了,恍然回神,觉得自己像个痴汉。鲜肉如韭菜,一茬又一茬,他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,就开始羡慕更好的青春。

 

 

 

出了戏园子才五点钟,天色渐冥,大雪仍丝毫没有见停的意思。微草余老板新开了家私房菜馆,听闻王杰希带了群年轻人出来玩,顺势做人情,请大家去聚餐,鲍鱼燕窝满满炖了两锅,还拿出了私藏的陈酿。看见卢瀚文,他更是热情招揽,问他有没有想法重拾旧业,继续和刘小别搭伙儿做荧屏搭档。

 

面对长辈,卢瀚文客客气气地回答说他在异国好好读书,灵魂充实不少,暂时没有什么拍戏的打算,然后话锋一转,佯作吃醋地念叨小别哥似乎要大红大紫,相助者都是高人,可不敢被自己这种过气童星牵绊了前程。刘小别笑着去打他后脑勺,嫌弃他没喝酒就开始乱说话。

 

卢瀚文旁观者清,大家又念他童言无忌。一年来刘小别主演了名导电影,热播的网络剧也向他递来男主角邀约,微博话题时而刷屏,虽说微草一向不喜欢故意造势,但也在无形之中积攒了更多人气。众人和他交好,玩闹着朝他敬酒,场面盛大,他一时招架不住,只能连连求饶。最后仍被闹着灌了个半醉,由卢瀚文拖着上了车。

 

王杰希微醺,和刘小别一起坐在后排。高英杰熟悉交通,承担了司机之任,雪地泥泞,本就谨慎的他更是凝神静气。卢瀚文无聊不已,坐在副驾驶玩手机,后座两人时断时续地说话,他听得不真切,王杰希隐约提到“黄少天”三个字,让他恨不得把耳朵都竖起来。

 

“明年春天以后,你的红毯不会少走,”王杰希忽然念叨,“多半还是和黄少天。”

 

刘小别似乎刻意回避了最尖锐的话题,就像他和卢瀚文推来挡去打太极一般,轻笑道:“莫非王老板也嫌我作品少了?就那么一部,拿不出去?”

 

“哪儿学来的脾气……”王杰希刚想顺势摆摆架子,教训几句师弟的乖张,又忽然意识到,刘小别已经有半年没这么和自己玩笑过。再抬眼望,对方已是轻轻眯了眼,便升起一阵于心不忍,“我没说你不是,只是这圈子太小、交道难免,你也得学会应付。”

 

“好好好,师兄说的都对。”刘小别依旧不接招,“今年我真累了,想到以后免不了这么折腾,就只后悔。说不准哪一天,我不当演员了,也学着瀚文出去念书。”

 

王杰希忍不住笑他:“小卢几岁?你又几岁?上了贼船,哪有什么后路。”

 

卢瀚文悄悄打开手机录音,待两人说完了话,用微信发给了黄少天。黄少天回的很快,寥寥三个字:“听不清。”

 

过了几分钟,又追加一句:“是不是刘小别?你打字说清楚。”终究是不放心。卢瀚文那会儿正扶着刘小别进公寓,没腾出手回复他。刚给醉酒的人放好洗澡水,黄少天的电话就打了进来。

 

“卢瀚文你手机响呢。”

 

“我马上就接。”卢瀚文扫了眼屏幕,说着就关上浴室门,又上前走几步,把自己关进客房,确认刘小别一定听不见,才接通小声抱怨着:“黄少,你未免太急了。”

 

“好几天了,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,”黄少天单刀直入,“刚才那段说了什么?”

 

“其实也没什么……我只是觉得,他还惦念你。”卢瀚文略有犹豫,还是把对话复述给对方听了。

 

电话另一端沉默了,道:“虽然惦记我,可他更对我失望了。”

 

卢瀚文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转了转眼珠子,语气不免微妙:“我可没见过这样的你。”

 

黄少天难得不计较小孩的没大没小,直言不讳:“我欠他的。”

 

“你亏欠的人多了去了。”卢瀚文想起小时候被黄少天抱着四处躲前任,忍不住调侃他。

 

 

 

“刚才谁给你打的电话?”刘小别裹着浴袍,头发半干,在客厅看娱乐新闻。

 

“你明明知道的。”卢瀚文佯装无辜,作为看着他从小到大的人,刘小别不由自主地把对方当成孩子,倒忽略了小童星八面玲珑的高情商。即使喝多了酒,他也能意识到和黄少天的半段缘分,实在不合适卡在自己与卢瀚文之间生出嫌隙:“那我们就不谈。”

 

卢瀚文眉眼闪烁,递去一杯热茶:“喝点茶,这茶是我专门带来给阿姨的。你觉得好,我就送给她。”

 

刘小别抿起唇看了他一眼,卢瀚文当然不懂茶,懂茶的自然另有其人。可既然刚说了不谈,他也不再深究,转而戏谑道:“你可真会讨长辈欢喜。”

 

“当年去剧组探班,她包的饺子可好吃了。看我的眼神比我亲妈还慈祥,我最喜欢阿姨了,不比你臭着脸说我像饿死鬼。”

 

“你也信是她包的?”刘小别醉笑着敲敲他脑门儿,起身去卧室睡觉,“那是饭店买的,我妈根本就不会做饭。”

 

卢瀚文依旧赖在沙发上,落地窗帘只拉了一半,外面的雪终于停了。夜色比平日更深。新闻里黄少天明亮的笑容几乎占据了整张电视屏幕。混迹在娱乐圈,谁也不能真正躲得了谁。

 

 

 

年后没几天,刘小别便被柳非从被窝掂去了新剧组。眼神还没亮堂起来,几个化妆师就围起来给他噼里啪啦试妆。他本不需要那么多化妆师,只是谁都想伸手掐一把美少年吹弹可破的雪白皮肤,刘小别知道她们心思,便装作害怕的样子求几位妹妹手下留情。

 

“别哥儿前段时间拍电影去了?”其中一位闲下手的姑娘问,“等上了院线,我们一定多多贡献票房。”

 

刘小别正被挑着下巴涂口红,柳非便替他公关:“不用各位破费,到时候别哥儿肯定请粉丝包场,大家有空了都能来热闹热闹。”

 

“那黄少来不来?当时我有个记者熟人去了发布会,都说你们关系特别好呢。”

 

这话柳非接不出腔,被刘小别很快地回答了:“黄少一向很忙,恐怕我请不动他。”

 

众人听了不免遗憾,但也觉得是情理之中,没有多想。柳非听完刘小别说话,眼神愣怔好久,反而轮到刘小别等人四散后去宽慰她:“圈里难免互相提到,我可没你那么玻璃心。杀青几个月,这也时来运转,早该出戏了。”

 

他一身西装革履的民国气派,眉目清隽、唇红齿白,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少爷的风流样子,他以前没演过这样的角色,整个人却瞬间多出几分寡薄与放浪。柳非看在眼里,勉强笑笑,不知忧从何来:“你还是这样好看,至少意气风发的……”

 

即使那不像曾经的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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